发布时间:2025-10-19 09:36:00 点击量:


在幽暗的长廊中,墙面几乎被阴影吞没,唯一的光源照亮的是鲁道夫·施泰纳(Rudolf Steiner)的《无题》(Untitled, 1920-1923)系列绘画组。画面中深沉与透明的叠色连成一片“薄膜”,仿佛构成具身性地“观看”与进入展览的序曲,又是要求观看者敞开、将内部自我暴露给另一层世界的过渡——这里正是首尔市立美术馆举办的第13届媒体城市双年展“降灵会:灵魂的技术”(Séance: Technology of the Spirit)的现场。

“降灵会”(séance)一词源自法语,意为“坐下”“聚会”,最初指十九世纪末通灵者们与亡者沟通的集体仪式,既是心理状态的引导,也是一种共同体的剧场形式。“降灵会:灵魂的技术”从展陈的关系美学、媒介的挪用、理论的具象化多重层面嵌套了这种语法。展览作品不只作为被观看的客体,而是被组合为“通灵物体装置”构成仪式,观众则像在降灵会中那样成为使得不可知力量“降临”的媒介与“代言人”,使得超越个体经验的“集体性出神”(collective trance)临时显现。更进一步地,“降灵会”作为一种社会政治层面的隐喻,则试图召回那些在历史及现当代技术及制度发展进程中“不在场”以及被边缘化、压抑或沉默的主体。正如展览的策展导语所言:“我们被其他世界包围着,而艺术是一种通往这些世界的媒介性技术(mediating technology)”。

十九世纪欧洲灵学运动中的集体通灵仪式“降灵会”程序通常包含净化、召唤、媒介、回应四个步骤:先以黑暗与静默净化感官,再通过咒语与符号召请亡者,随后由媒介传递信息,最后由在场者以声音或身体的反应作为回应。若将这样的结构放到本届双年展现场中,会发现它与媒体艺术的观看逻辑惊人地契合:作品空间本身就像装配好的“会仪场”,在其中“招—显—答—送”的节奏被重新激活。

若将施泰纳自我评价为“思想绘图”(“Though Pictures”)的深色背景绘画视为入场的“净化”程序,在苏珊娜·特里斯特(Suzanne Treister)的《Hexen 2.0 Tarot》(2009–2011)中的塔罗牌桌上则正式地邀请观众参与集体仪式。摊开的绘制牌阵中,每张牌上既有塔罗的传统符号,也叠加着二十世纪以来的科技与政治术语:从赛博格、互联网,到冷战时期的心理学实验,交错构成一个替代性的未来学档案。几乎横贯半个展厅的长牌桌以“占卜”作为知识的隐喻,构成一套“另类知识”(alternative knowledge)的数据库。观众在此不仅仅是解读者,更是正在被调动的某种召唤的亲历者。
在这样的空间语境里,展览作品的呈现方式与彼此之间的关系,脱离了典型的单件展示逻辑,以共十个主展览章节及剧场放映单元的色彩的变换、渐变、叠合,共同制造出一种超验的环境,使观看转化为感官上的“被召唤”与共振。展览出版物《色彩宣言》(Color Manifesto)中特别强调,“色彩是政治的、具身的,是经验的媒介”,“色彩的渐变象征着可渗透性,我们拒绝以生硬的分割来界定观念,而是让它们流动、交融。”


在以粉色作为展览空间背景的首个章节“昨日来临,你将最先到达”(Come Yesterday, You’ll Be First Tomorrow)中,乔治安娜·霍顿(Georgiana Houghton)的《主的眼睛》(The Eye of the Lord, 1862)、希尔玛·阿夫·克林特(Hilma af Klint)的《火焰》(Fiery Flames, 1930)、白南准(Nam June Paik)的《电视佛》(TV Buddha, 1989)揭示了除了“科技进步触发了抽象艺术的形成”,神学与灵性在“艺术史正史之外”于绘画性演变中埋下的隐秘轨迹。整体呈亮橙色的“女巫与灵媒”(Of Witches and Mediums)章节则通过苏珊·特里斯特(Suzanne Treister)的《巫术5.0》(HEXEN 5.0, 2023-2025)、徐世琪(Angela Su)的《罗伦·O的悬浮术》(The Magnificent Levitation Act of Lauren O, 2022)、玛雅·黛伦(Maya Deren)的《女巫的摇篮》(The Witch’s Cradle, 1944),将女巫、科技与影像编织成一场复杂而暧昧的仪式。而紫色的“治愈病者,复活亡者……”(Heal the Sick, Raise the Dead)章节中,易经系统与艺术小组(I Ching Systems and Artworks)的《工程灵魂:从温柔之风计划到易经系统》(Engineering for the Human Spirit: From Gentle Wind Project to I Ching Systems, 1983-2025)一系列约80件“疗愈工具”、瓜达卢佩·马拉维利亚(Guadalupe Maravilla)由锣、木材、蛇头模型等组成的《疾病投射器 #17》(Disease Thrower #17, 2021)等作品,则以“治愈”为题呈现出艺术与社会语境共构的微妙却迫切的张力。


影片单元同样沿着“降灵”语法展开。早在玛雅·德伦(Maya Deren)的理论中,电影就被视为一种集体仪式:光影的闪现如同媒介召唤,观众如“séance”字面意义般“坐下、聚会”,进入黑暗空间,共同参与一场跨越生死与意识边界的体验。此次放映单元被分为“与亡者对话”“祖先的呼吸”“灵魂与银幕”“日常的神秘主义”四个章节,每一个标题都在提醒观众:电影不是“再现”,而是“显灵”。
在阿彼察邦·韦拉斯哈古(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)的《辉煌墓园》(Cemetery of Splendor, 2015)、马蒂·迪欧普(Mati Diop)的《大西洋》(Atlantics, 2019)、卡罗琳·德奥达(Caroline Déodat)的《在护身符之空下》(Under the Sky of Fetishes, 2023)等作品中,屏幕与声音不仅传递影像,更像是召回祖先、召唤未竟的历史的媒介。